一
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现今怎么样了。
我是他的“坐骑”,一辆普通的自行车。
依稀记得,当我第一次进入他家门时,我还是当时最好的型号之一。他甚至还够不到我身上的两副把手。我早就忘了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可谁知这么多年之后,我在这个潮湿的废弃车库里,竟突然想起那个他带着我偷偷出门买游戏点卡的下午。
那年他12岁,是我走出自行车工厂的第二年。我浑身锃亮,关节稳固而灵活,链条就像每个刚出来的小车一样狂放、收缩自如;他则是一脸染着不羁的稚气,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头发梳成在电视上看来的喜羊羊式发型——他以为那很帅,其实看上去很滑稽。那应该是暑假,因为他只有在暑假(他的父母都在上班)才敢那么昏天黑地地玩游戏。
我在暑假很少见他来花园(我住的地方),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电脑房。那天他却一大早便径直地朝我走来,我想他是想骑着我出去兜风了,便连忙舒活舒活久未动过的齿轮和把手,同时把后胎上方的遮雨板摆正。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巴掌小包,上面有一只小熊的图案。他把头埋进里面,一手拨弄着内部的一些蓝绿色纸张。
“我们走吧!”我说。好久没有出过门的我十分兴奋。我特意把后脚支架垫得老高,以此显示我并未因时间流逝而变老。只可惜,他听不到我说的话;真是很奇怪,我天生便懂得他说的每个字,他却始终听不见我的声音。
小区里的花已经开了!大门口的米奇海盗船披上了一层绿油油的方布,四周横横竖竖地有许多钢铁支架围着,他们是来看米奇的吗?路上的铁皮大车似乎变多了。我能听见他在过马路时心跳得很快,于是我打起百分精神,鼓足我的轮胎,放松我的把手。我们好几次险些和来往的大声叫骂着的大铁皮车撞上,不过我轻轻拉着他的手,每次都在最后一秒灵活地滑了过去。
我们经过繁华的商业区,在高耸的立交桥下穿梭,又从会在两年后成为他最好朋友的L家旁路过。我原以为,在我的努力下,他会稍稍不再那么紧张。可令我伤心的是,他的心跳一直快得要命。
我们停在一家报亭门口,我那时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报亭。他让我待在他身边。他从那个蓝色小包里抽出一张张那种奇怪的纸,给了坐在一摞摞书本之后的阿姨。他从报亭里抽出身子后,手上多了几张黑色的硬卡片,上面写着“战网一卡通”几个字。
我本想再到附近好好地看看这座城市,可他似乎执意要回家了。路上,他的心跳得还是那么快,但每隔一会儿,他就会突然开心地笑起来。
到家后,他抱着那几张卡片手舞足蹈地在花园里乱转。看到他那么开心,我也开心极了。我已经记住了去报亭的路,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去把那些黑乎乎的卡片都抢过来!
第二天夜里,他的妈妈把那些卡片拿了出来,扔进了门口旁的纸箱里。
我听见他房间里传出他妈妈断断续续的尖尖的骂声。然后他飞快地冲了出来,粗暴地蹬开了我的后脚支架,甩上屋门,带着我下了楼。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我很害怕,但我能感觉到,他其实比我更害怕。所以我想,我至少得让自己的轮胎转得更快些,让自己的坐垫更稳固些——或许那会让他在一个人的暮色里安心一点。
二
是那天晚上吗?
或者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
他推着我一路上了山顶,一路在哭。我对他说:“快看你身后的夜色!”灰白色的古旧楼梯一直绵延至山脚,却也没有多高。或许在他的世界,这里不能算作山吧。暗蓝色的天空被泡沫似的漆黑云团包裹,城市的星光在宁静清凉的黑夜里沉稳地呼吸,一切都是那么美丽——他为何在哭呢?
我竟然不记得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他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了,这明明该是很特别的记忆。
终于是到了山顶,他回过头,望着开阔的前方。那迷人的夜色在遥远的喇叭声中一动不动,我忽然有了一种飞下山去的冲动,“我们奔跑吧!”我说,自知他听不见,便毫不顾忌。
他笑了,抓住我的把手,飞身坐上了我的后背。我们疯狂地沿数不清的阶梯直线冲刺而下,剧烈的颠簸让我的两个轮胎疼得要命。我险些就要维持不住我的前轴,他却只是完全沉浸在刺激和欢喜之中。没办法,我只好凭意志力尽可能忽视这难忍的疼痛。他居然又笑得那么开心了!谁能想到他在几分钟前还在那里落泪呢?渐渐地,我不再感到疼痛。于是,我和他一起在这广大的寂寥之中忘怀地大笑、欢歌。
山路上零星的吊灯被拉成令人暖和的黄色线条,冷冽的晚风拍打在我们的脸上——夜晚在朝我奔来!
现在想起,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怀疑他其实听得见我说的每一句话。
三
不知不觉,他已经升上中学了,大大小小的矛盾和伤心都被他遗忘在形形色色的日常中。但我的生活太过简单,便无意中记住了和他的每一天,只是最近,这些记忆开始彼此重叠起来了。
他一家人似乎在中学附近租了房子。一个平静而寻常的午后,他们背着、拖着、提着一摞摞厚厚的行李离开了。“再见!”我说。他们走出家门,从此往后六年,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最后一个迈出门去,不过他没有回头。我目送他。
我静静地等在这里。
四
他回来了!
我以为他回到家里时会很开心。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将门锁上。他的父母在客厅里日夜不停地说着什么“高考志愿”“计算机”“城市”……
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他一起去过外面了。我能感觉到前轮的转轴正在慢慢松弛,不知怎得,我开始有些害怕了。
他又一次拖上行李箱离开了家,不过这次他只是单人上路。正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时,我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大叔装进了一个木箱中。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接下来的两天,我整日睡在强烈的颠簸之中,简直就要散架。好在我终于是撑到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我隐隐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因为这里的铁皮车屁股上的标牌和我老家那里写的字不一样,周围的气流也有微小的变化。
我被放在了一个堆满纸箱的地方,那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来来去去。我高兴极了,看到那么多的面孔,我几乎是确信,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
再见到他时,我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兴奋。他朝我咧嘴一笑,但很快隐去了神色。他戴上耳机,推着我在喧哗的人潮之中快速、沉默地离开了。那一瞬间,我在那笑脸上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第一次骑上我的靠背,出去随意闯荡的小孩子。不知道他在那时想起了什么?
我后来得知,这里是叫作“大学”的地方。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从那天起,我和他每天一起从宿舍楼下出发,迎着微风划过人潮汹涌的道路。我会在一群单车朋友之间待至暮色降临,然后我们又一起逆着微风回去。
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常永远不会结束。
五
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到他从教学楼里走出。
也许是今天有晚上的课吧,我想。于是我微微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一边数着路灯映出来的树叶剪影,一边静静地等着。我一直等到了天明。
他去哪里了?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着急起来,可我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不仅他再也没有出现,我惊讶地发觉,来往的学生们也越来越少,直至不再出现了。
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猛烈的风把我整个掀翻,我的前轮骨折了,整个身躯疼痛难忍,好在我倒在一位还算结实的电瓶哥身上,这才没有散架。
雨……打在身上的寒冷水滴,似乎永远停不下来的大雨。
我想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时光了,我也的确看这个世界看得够久了。
过去了不知多久,就在我已闭上眼睛,准备就此睡去,让自己完全散架时,一个人把我扶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生命中遇见的最后的人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愣住了。
是他。他把我带去修车行,我被完全治好了,还洗了个舒服的凉水澡。我后来才知道,他那天是开始放假的日子,他回了老家,再来学校后,忘记把我留在哪里了。他似乎自开学到现在一直在走路,从来没用过近年开始流行的“共享单车”。虽然是我的一点小幻想,但他也许,我是说也许,是为了能更好地找到我吧。即使只是这么想想,我也开心极了。
从那天起,他竟开始和我说话了。
虽然只是他说他的,我静静听着——因为他还是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仍然很高兴,因为我每天都能听他讲述他一天的经历和情绪。
被治疗后,我精神好多了。他和我的配合也比以往进步了许多,我们常常在密集的车流之中肆意穿梭,仿佛是在无人的空地里奔跑。我能感觉到,他开始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而不只是一具不能说话的车子了。
那天的阳光照在我的靠背上,真的很暖!
六
一个陌生的胖大叔把我推走了,起初,我以为他是以往那个每日整理宿舍楼底停放的单车弟兄的管理员。可我被带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了很久的车仓,里面的车子都是些老弱病残,或者是已经报废的尸体。
每天,排在我前面的几个车子会被那个胖大叔推出去,随后他会提着几筐沾满油漆的金属零件回来,把它们倒进一个大铁皮桶里。
我在车生中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我明白了,这是个把单车拆成零件的杀手,而我则是因为没有被上锁而被偷到了这里!
可是,怎么会呢?我和他一起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这样的结局?
一天晚上,我已经排在了队伍的最前端。我清楚地明白,第二天自己就会被活生生地肢解,那时,我还能看见这个世界吗?我还能见到他吗?我突然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长在哪里。
门外传来一阵高昂的喧哗声。从微微敞开的仓门间,我看见外面有两个男生正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壮硕,一头寸发,脖子上似乎还有墨绿色的文身;而另一个则瘦弱不已,是他……天哪,那是“他”!
他被文身男双手抓住衣领,整个提在空中。他狂怒地挥舞着拳头,可对方连动也不动一下。文身男在他的各个口袋里四处摸索,把几乎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
文身男把他掀翻在地,呵呵傻笑着,还想要继续殴打他。我使出浑身力气,这股反抗无生命的强烈执念使我从头到尾痛得要命,可我必须忽视这痛觉。
我成功了。我摔倒在地,发出一生巨大的轰鸣,经由车仓的回音显得更加震耳。那个文身男被吓得浑身一震,两眼呆滞地左右张望,而我的“他”则趁这个间隙,起身飞速地跑开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夜晚不是完全的黑,而是带有一点淡蓝。亮得刺眼的月光投进仓库里,打在我的身上,我竟从那没有生命的冰冷光线之中感到了暖意。
他奔跑在这苍茫、寂寥的暮色之中,今后,他得一个人面对什么呢?我回忆起与他的过往,不由得笑了;我慢慢睡去,天刚刚破晓。
再见了,我的伙伴!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