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出发,十几头亚洲象跨过不同的气候带,迂回行进数千公里,途经玉溪、红河、昆明3个州(市)8个县(市、区),向北移动超过半个云南的距离。
走得如此远的动物迁徙是罕见的。这或许是一次偶发事件,但这样的偶然指向了中国亚洲象最集中的西双版纳,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年6月,记者深入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普洱市、玉溪市,以及北移亚洲象群安全防范及应急处置指挥部,采访了近60位与象打过交道的村民、专家、志愿者等,试图找到大象出走背后的种种动机。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大象是瑞兽,在老百姓心中是“吉兆”。栖息在云南的亚洲象从20世纪80年代的头增长到如今约头,种群的快速增长意味着云南生物多样性及生态环境保护取得的巨大成就。
亚洲象的快速增加也让人们措手不及,原有的栖息地不足以承载,该如何破题?这次闯进公众视野的是亚洲象,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动物。
再过两个月,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将在云南昆明举办,人与自然界的相处之道也一定是热门的话题之一。
西双版纳保护区的多重目标
云南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面积24.25万公顷,占西双版纳州国土面积的12.68%,由勐养、勐仑、勐腊、尚勇、曼稿5个地域上互不相连的子保护区组成。其中,最北部的勐养保护区是最大的子保护区,也是“短鼻家族”北移的起点。
人们把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称作亚洲象的故乡,其实并不准确。历史上,亚洲象从黄河流域向南移动17个纬度,才最终退至中国西南一隅。而5个子保护区中,有亚洲象分布的只有勐养、勐腊、尚勇。在西双版纳,人象拉锯二十多年,亚洲象并不局限在保护区范围内活动,向外扩散的现象早已有之。
根据年的中国云南野生亚洲象资源本底调查,62.4%的亚洲象生活在自然保护区外,22.9%生活在保护区内,14.7%生活在保护区边缘地带。
西双版纳保护区有不错的成绩单,保护内森林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达97.02%,可大象为何出走?
其实,始建于年的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最初的目的是“抢救热带雨林”。年,保护区性质被界定为“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这时的主要保护对象除了热带雨林,才明确加上了“热带珍稀濒危动植物及栖息地。”而这里的动物,不止亚洲象,还有野牛、懒猴、白颊长臂猿、犀鸟、绿孔雀等。
西双版纳拥有我国面积最大的保存较完整的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森林植被保护的好坏是保护成效评价的重要指标。从事保护管理的部门往往认为森林覆盖率越高,保护成效就越好。长期以来,保护区都按照森林生态系统类型来管,而非野生动物类型的管理模式。
在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学研究所副所长郭贤明看来,对森林的严格保护下,保护区内的植被从草本、灌木逐步演替成高大乔木,森林郁闭度不断增加,林下亚洲象可食的草本植物逐年减少,为了获取足够的食物,一些象逐步从保护区向周边和外围扩散。
6月17日,云南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勐养管护所高级工程师董瑞接受记者采访。
12秒监测预警:从“管象”到“管人”
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大渡岗乡毗邻勐养保护区,这里的林区几乎是象群们往北和西南方向迁徙的必经之路。
大渡岗乡的亚洲象监测员彭金福记得,年3月,见过一次“短鼻家族”,他远远跟着它们几天,直到它们沿着山脊走到了西双版纳与普洱市的交界处,普洱太阳河森林公园后,彭金福才通知了下一个片区的监测员。监测员一般由当地熟悉地形的护林员担任。彭金福和另外一名监测员每天要负责平方千米的面积,每月薪酬元。
监测预警是当地探索人象共存的方法之一。“相对于管理象群而言,及时监测亚洲象活动并发布预警信息来管控人的活动更加现实可行。”中科院热带植物园助理研究员邓云最早尝试设计监测预警系统,在人象冲突常态化后,监测预警就发挥着类似“天气预报”的功能。
西双版纳州于年11月启动建设亚洲象监控预警体系建设,在年5月完成前端红外相机、摄像头等设备安装、平台搭建、以及手机APP开发等。一旦发现有象活动,监测人员就将监测画面上传至APP中,提醒人们避让。当地居民也根据每天APP的提示,安排割胶、上山采茶、捡菌子等活动时间。
目前,西双版纳在12个乡镇、38个村委会、个村小组共布设了红外相机台,智能广播套,21套智能网络摄像机。
截至年6月15日,该系统成功识别亚洲象并发出预警次。累计拍摄并成功发布预警的亚洲象图片资料张,含有其他物种在内的影像数据万张。通过样本的不断累积,人工智能不断学习,亚洲象的物种识别率达到96%,从识别到发布预警,信息间隔只需12秒钟。
村民讲述与象有关的故事。
全国独一无二的防象小学
年7月,“短鼻家族”进入普洱市思茅区。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从西双版纳向北进入普洱的亚洲象就越来越多,全国首家防象小学也坐落于此。
根据“云南发布”年8月23日的微博消息,由16头野生亚洲象组成的象群“短鼻家族”北上,在年7月在思茅区南屏镇大开河村造成1人死亡,危险系数较大。
这则公开信息所指的“短鼻家族”就是人们熟知的“断鼻家族”。它们原本生活在西双版纳州景洪市野象谷,经野生亚洲象专家长期观测对比,鼻子比普通野生亚洲象较短,被标识为“短鼻家族”,后在传播中变成“断鼻家族”。
年8月19日,普洱市倚象镇大寨村书记丁春林和“短鼻家族”打了照面。丁春林记得,停留在大寨村的19天,那群被称作“短鼻家族”的大象挖开了鱼塘,踩踏、取食农作物,直接造成共计亩的鱼塘、农作物绝收。
普洱市思茅区就在西双版纳北部,老百姓对大象的频频到访已经不足为怪。年,一只独象从西双版纳进入普洱市境内,随后新象群不断迁入,活动范围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普洱市林业和草原局副局长赵斌介绍,目前普洱市境内已监测到头亚洲象活动,超过全国亚洲象种群数量的一半。
这里有全国首家防象小学——倚象镇纳吉小学。年、年,数量不等的野象群两次撞开纳吉小学的大门,卷起操场上的棕榈叶,又到学生用餐区搜寻食物,幸好发生在暑假,无人伤亡。
在那之后,思茅区政府投资14万元,帮学校建成一道长24米、高3.2米的防象护栏,加高了围墙。同时,学校挖掉剩余的棕榈树,更换为火焰木等大象不喜欢的植物,避免大象因寻找食物进入校园。
纳吉小学校长朱超介绍,学校经常开展防象演练,还开设了野生动物保护课程,教育孩子们从小就认识到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性,科学看待亚洲象的到来。
纳吉小学四年级的朱惠相信,“如果人们不去主动伤害大象,大象就不会主动伤人。”她曾在多次和象的相遇中总结出方法,比如,大象如果无故攻击人,最好往高处跑,还可以用一些东西吸引它的注意力。
普洱市思茅区倚象镇纳吉小学,保安正关闭铁栅栏。
倚象镇纳吉小学学生讲述身边的大象。
“短鼻家族”在这里生下第一头象宝宝
年9月23日,“短鼻家族”进入普洱市宁洱哈尼族彝族自治县,在这里产下1头小象。
象群抵达当天,宁洱县梅子镇民乐村的毕仕学与另一名同事承担起了象群监测工作。这是时隔20多年,毕仕学再次见到亚洲象。年11月22日,毕仕学与同事发现象群中有象一直在喊叫,待象群走后,他们在地里发现了胎盘,由此确认小象出生。
“它总是被围在群象中间,鼻子一甩一甩的,可爱得很。”小象诞生的山岭叫高丽中山,毕仕学说,“我们给它取了名字,如果是公象就叫‘高高’,母象就叫‘丽丽’。”他还动员村民将地里的玉米留着,先不要收割,供象群取食。
监测员回忆看到小象出生的细节。
首次踏入“高海拔”墨江,“短鼻家族”第二头小象诞生
年12月17日,象群进入普洱市墨江县境内,年3月28日再次产下1头小象,象群数量增至18头。
墨江县林草局生态保护股股长张庆明介绍,这是有记载以来大象第一次踏入墨江县,墨江海拔高度1-米左右,而亚洲象的适宜生活海拔在米以下。张庆明从事生态保护工作30年,经常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却是第一次接触大象,他既紧张又激动。
张庆明记得,他们第一次监测时,无人机飞得不够高。象群不熟悉无人机的声音,十分戒备,它们会抬起头看或把小象围在中间。后来,监测员们尽量远距离监测,只在重点防控区域用无人机跟踪,平时不打扰它们,“我们知道象在这里,就让它睡、让他玩,可视范围内知道它行进的趋势就行了。”
18头象中有两头亚成体象,分别叫“墨江一号”“墨江二号”,它们因离开墨江后不久又离群返回而得名。张庆明形容这两头小象“很调皮,就像十四五岁的人处在青春期有些叛逆”。它们白天热了在河里游泳,肚子饿了又到庄稼地里吃玉米、水稻,晚上也进寨子里凑热闹。
据张庆明观察,两头小象离群后,“短鼻家族”大多时候都不会进村入户,而两头小象在的时候,却几乎都要进村。
“我们对大象是既怕又敬。”张庆明说,“大象在云南、在哈尼族文化里是吉祥物,所以大象弄坏了东西,大家也没有要怪谁的意思。”
亚洲象北迁及生物多样性保护集中采访活动媒体座谈会上,普洱市林草局野生动物和湿地保护科科长周智韬介绍情况。
监测员和离群的象:“象大哥,往这边走!”
年4月16日,17头亚洲象离开普洱,从墨江县联珠镇北移至玉溪市元江县,“短鼻家族”的成员也在这时发生较大变动。北移时,1头成年老象没有北上。年4月24日,又有2头亚洲象“墨江一号”“墨江二号”由玉溪市元江县返回普洱市墨江县,后在宁洱县活动。其余15头大象继续北上。
宁洱县林草局工作人员介绍,没有北上的那头成年老象在年3月12日就从墨江县返回曾经待过的宁洱县,10天后又到达普洱市思茅区,在思茅区待了近1个月,再次回到宁洱县。
宁洱县宁洱镇政合村的生态护林员黄发良、天然林停伐管护员黄发章两兄弟负责监测这头“象大哥”。黄发良说,这头大象常在小黑江附近的山林活动,尤其喜欢在树林深处平坦、隐秘的地方休息。
每天早上六七点钟,兄弟俩就骑着摩托上山找象。他们逐渐辨认出大象出入山林留下的深浅、新旧不一的脚印,有时会给前一天的脚印做标记来判断位置。他们观察到,大象白天在林中休息,傍晚出去觅食,“每天往返都踩在同一个位置上”,“只要它在这座山上,大多数都能在这里找到它。”
山林里草木纵横,大象走过,便留下了一条路。他们看到大象的粪便里有着芭蕉丝丝、一颗颗的苞米粒。被誉为“雨林工程师”的大象,会吃掉、推倒一些高大的植物,它们经过的区域形成“象道”和林窗,增加了林隙空间,让林下的低矮植物可以沐浴到阳光。它们的脚印填满雨水后,形成了一个个水坑,为某些蛙类等提供临时繁殖地和幼体的栖息空间。亚洲象食性广、栖息范围大、迁移路径远,大量采食植物后大量排便,可以让植物的种子得到远距离地传播,也为土壤微生物的生长提供了有利条件。
监测员与大象保持着一两百米的距离,最近的时候是十几米。感到人类靠近时,大象会甩动尾巴,或者吹鼻子发出响声,“我们看它,它也在看我们”。
每当察觉大象要靠近周边村寨,黄发章就拿出强光手电筒,光束打到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它一动不动,眼睛则沿着光束直直地盯了回去。黄发章自己心里也犯怵。他有时“指挥”大象的方向:“象大哥,那里你不要去了,往这边走!”而大象真的就不过去了,“奇特得很”。
田地中的野象脚印。
大象“肇事”后,人的损失怎么办?
年5月16日凌晨,“短鼻家族”15头象进入红河州石屏县宝秀镇,有成年雌象6头、雄象3头、亚成体象3头、幼象3头。大桥乡是石屏县火龙果的主产地,有当地村民称,大象经过时饱食了一顿火龙果。据测算,象群在玉溪元江县、红河州石屏县的40天,共肇事起,直接破坏农作物达亩。
“短鼻家族”往返花费了多少?北移亚洲象群安全防范工作省级指挥部指挥长、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局长万勇在8月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透露,截至8月8日,全省共出动警力和工作人员2.5万多人次,无人机架次,布控应急车辆1.5万多台次,疏散转移群众15万多人次,投放象食近吨。野生动物公众责任险承保公司受理亚洲象肇事损失申报案件1件,评估定损.52万元。目前,已经完成理赔件,兑付保险金.48万元,相关赔付工作正有序推进。
在亚洲象活动频繁的西双版纳和普洱,有专门的象损员进行损失认定。普洱市倚象镇大寨村书记丁春林告诉记者,“短鼻家族”离开后,针对当地老百姓的损失认定和赔偿在一个月内就已完成。
云南通过多年努力逐步建立和完善野生动物肇事补偿机制。在整个云南,肇事野生动物有猕猴等灵长类动物、以麂为主的鹿科动物、以候鸟为主的鸟类和亚洲象、黑熊、狼、野猪、蛇类等。
年,云南省野生动物公众责任保险覆盖全省,实现由政府直接补偿向商业保险补偿方式的逐步转变。“十三五”期间,云南省级财政累计筹集资金2.4亿元支持全省16个州市开展野生动物肇事公众责任保险工作,补偿力度和实施效果全国领先。
“补偿,还不能说是赔偿,现在实际上离市场价还相差很远。”郭贤明强调。年起,西双版纳探索并推广野生动物肇事公众责任保险,后者由当地政府全额出资担保或者绝大部分由政府担保,联合保险机构开展。郭贤明说,保险理赔的是看得见的直接经济损失,看不见的间接损失现在还未纳入理赔范围内。
再回峨山,“大象长胖了”
年5月24日晚,14头野象进入峨山地界,其中一头小象与同伴走失,一天后和象群汇合。有传言“小象吃斤酒糟醉倒”,网络流传相关视频,后经多方回应证实“小象醉酒”系谣言。
此时,象群距西双版纳已有约公里,几乎跨越了半个云南。5月27日晚,象群从高速路上拐下,走到一家汽车店喝水,并顺势走上峨山县城熠峨路,大象行进在峨山县城街头的影像在网络走红,自此,“短鼻家族”的一举一动备受公众